推荐29中王艳老师教育叙事《我的背影》
南京市29中 王艳
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背影是什么,偶然经过一面偌大的镜子,扭头看到是一个朴素的背影,不婀娜,不柔媚。走动几步,外撇的八字脚带动身体向前移动,倒像一只体态丰盈的鸭子,我的背影不漂亮。 而我的背影却三次出现在学生的作文中。
“那天做操,个高的我照例站在队伍的最后,王老师像疾风一样从我身边擦过,许是前面又有人做操不认真了。只见她宽大的裤腿随着八字脚的步子里外甩动,双手抱臂,头微微向里侧,估计此时眼神必像利箭一般射向哪个倒霉的家伙。片刻,她停了下来,斜着头,一动不动,双手抱臂,盯着嬉笑的陈飞,虽然站在最后一排,但目光的冷意还是令我打了一个冷颤……我至今也难忘那个背影,因为第二天傍晚她就离开了,现在回想起来,她冷峻的背影却无比温柔……
史华文 一九九六年冬”
史华文是我的第一届学生,一九九六年是我工作的时间,更要提的是我工作的地点,一个距家70多里的偏僻小镇的镇中学。
这是一所新建的学校,剩下的一些砖头瓦片散落在教室的后墙边,刚栽下的树即使是在九月的天里也只有点点绿色,四围蓬松的土里还掺杂着石灰。
学校坐落在小镇的最东边,与小镇老街相连的是一条红砖铺成的小路,砖与砖之间的缝隙还没被尘土填满,走在上面,砖会在脚下突然一顿,但不会摔倒。
年轻气盛的我就在这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讲台。
刚工作,有的是愣劲,有的是热情,有的是精力,有的是抱负。一直眼望着天花板讲话的校长在接待我们这些新来的年轻人时说:“你们就是希望,你们就是教育的未来!”这句话更让我踌躇满志,连走路时头发都是一上一下跳跃。
给学生报名前,背照片,背名字,第一次便直呼其名,惊得学生心里甜滋滋的。
《老山界》被我背得透熟,课文在我将教室踱了七八遍后,一字不拉地背了一遍,惊得学生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和学生课间打羽毛球,连挫四名勇将,惊得学生心里服服帖帖的。
……
学生喜欢我,他们会在作业本里夹上纸条:你有男朋友吗?你今天笑起来真好看……
学生喜欢我,他们会把家里长的苹果、桃子什么的悄悄地放在你的抽屉里……
可有些时候,我却没了方法,没了耐心。对于一些玩劣不改的学生,会拍案而起,会河东狮吼,会厉眼相待。短平快的处理方式虽然让我品尝到了征服的喜悦,却发现学生见我绕道而行。
工作的第四个月的星期天,我回家了,父亲在饭桌上说我已经把你的工作调回来了。我没作声,末了父亲又说下个星期你回学校时和校长老师打个招呼,星期五去接你。记得父亲在当初送我去的时候就说了一句:“这地方离家太远了。”
这个星期,我异常留恋,和学生柔声地说着一些话。上课时似乎扯的更多的是关于做人和责任感一类的话,但没有说到一句我要走之类的话,学生一如既往地犯错,但我却极少对他们呵斥什么了,普通的会瞪瞪眼。
星期五的傍晚,学生放学了,父亲来了。我和父亲到住在学校里的校长和同事们的家里,说一些辞行的话,校长望着天花板说:“走出去的天更广啊!我不留你。”
父亲又说了一些抱歉的话,我们便走了。
车子颠过砖头路,留下了在身后,我没有回头敢看一眼,怕流泪。
“老师,我们知道你走了,陈飞他们满操场地跳,周岩他们好多女生都哭了,那天的语文课是武校长给我们代的。”2000年夏,已到南京求学的史华文对我说了这番话,还给我看了这篇作文。
“她走了,头也不回。藏青的小西服上衣像翅膀一样撑开,许是流泪了,她用左手急速的抹了一下脸。到樟树下时,王老师停了下来,朝我们轻轻地鞠了一个躬……
卜平
2000年春”
看到这段描写,是在2003年的夏天,楼下的单老师说王老师,我现在有个学生叫卜平,你教过吧?我说好象有过这么一个学生。他便拿来了一篇作文给我看,我先看到了他红红的八个字批语“情真意切,良师益友”。
卜平,南江中学。
刚到南京时,就是南江中学收留了我,不至于让我至今还漂在南京的大街小巷。
南江中学,一个很小的私立学校,只有一栋租来的教学楼,整座楼像一座塔,中间放了一个螺旋上升的梯子。课间时,调皮的学生就像猴子一样在楼梯上升升降降。
只有一个办公室,六边形,老师的办公桌就依墙而放,拥挤但很温馨,有人吃什么了,顺着墙大伙分点,一圈下来,空空如也。
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学校,只一眼,我就莫名地喜欢上她(并非它)了。
学生虽然玩劣,但个个聪慧。且不说上课常会有独到见解,连下课时都会跟你粘进办公室,要么再辩一辩,要么会告诉你学校里的那棵樟树为什么不生虫……
我常与学生泡在一起:吃饭、中午、课间……与他们聊除学习而外的东西:动漫、NBA……记得一次一文弱女生张雨找我聊足球,我说我是足球盲。她一听就乐了,立马跟我说要给我扫盲,还拟定了详细的学习计划。经过一周,我好歹搞清楚了什么叫越位。最后,她还请她的爸爸为我出了一份卷子,卷子的标题至今记得一清二楚:足球扫盲卷。我考了46分,她改得直摇头,砸着嘴说你知道了吧,做学生容易吗?
不容易,做学生时我早就体会到了。所以对于犯错的学生从不一棍子打死,特别是在南江的那段日子,跟犯错的学生常会定下一大堆的协议和条约,条约也约束着我,我做不到,也不要求学生做到。就记得书写条约,大意是如果我在黑板或批阅的字是草写的,学生作业书写就可以不认真。我从没违反此条约,一学期下来,大部分学生的字写得眉清目秀。
由于小家离南江很远,先生就忙乎开来,把我的材料往家附近的学校投。
我本人倒愿蜷缩在南江一隅,与我的学生打球聊天看云遵守条约。
2000年底,先生就告诉我下个学期到29中去代课。
2001年的春天,我思量再三,决定到29中代课,决定不要做逃兵,去跟我南江的孩子们告别,还有那慈祥的老校长。宁愿让他们当面责备,也不愿不辞而别。
去时,是2001的2月,南京的春天历来是如此矜持,只有一些野草在探头探脑,树的枝桠依旧呈枯色刺向苍穹。那天,到南江时,正值午自修,校园很静。
我来到校长室,递上了辞呈,记得末尾说的都是抱歉一类的话,一如三年前我离开小镇时父亲和校长和的话一样。老校长摘下老花镜,只说了一句:“地方小,留不住人,以后,想我们了,就回来看看。”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,泪早已滑下,落在地上,分明能听见声音。
从校长室出来,我心虚地推开门,教室很静,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。听到门推开的声音,学生都抬起了头朝门口看。
“写作业?”这是我一贯的口气。
没人理我,顿时有些失落,但更多的是轻松,这样也好,在教室里走一圈,把每个人再端详一番,就够了。
走了一圈,到门口了,拉开门。
“老师,有人说你不教我们了,学校已经来了一位新老师了,是吗?”是王宁,他说话总有些胆怯。
“老师,你不准走!”
“我们还有那么多条约呢!”
我没有转身,身后已是哭声一片。手里的包早已被他们抢了去,塞满了满满一包东西,对于一个中途弃他们而去的老师来说,我惟有不停地说对不起,不停地答应以后一定回来看他们,我请求他们不要送我,就坐在教室里,像平常下课一样。
走出了教学楼,心中的歉意和不舍愈来愈重,到了老樟树下,我回头看了一眼:我的学生已将每个窗子挤得满满的小脸一张挨着一张,门口,是老校长和同事。
我轻轻地鞠了一个躬。
直到今天,我的歉意一直未减,看了卜平的作文,“辜负”一词涌上了心头。
到29中,接手的是初二(20),上第一节语文课,奇怪的是一大半的学生没带语文书,双手抱臂,一律向后倚靠,斜着眼看我,眼神带着刺,只有几个女生趴在桌上,用笔胡乱地画着什么。
“我想知道,你们为什么不带语文书?”
“需要解释吗?不想学呗!”
“为什么不想学?”
“王老师走了。”
这是一群可爱的学生,他们也走了一位王老师,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发泄老师走后的苦闷。
“能不能向我讲讲你们王老师的故事?”
这节课就在听学生讲他们王老师的故事,末了,只是建议把说的内容整理下来,下节课来听我和我的学生的故事。
第二节课,学生静坐,我以缓慢的语速讲述我的故事,末了,我说明天把语文书带来。
第三节课,学生都将书放在了桌上,我说了声谢谢,便开始了我在29中仅一个月的代课生活。
一个月后,在校园的紫藤萝下,校长委婉地夸赞了我一个月的表现,并说有家长打电话告诉他,他们的孩子有多喜欢我。我只觉得校长说这些并不是找我谈话的真正目的,果然校长又说请你能谅解,学校由于名额的原因,只能调进一位老师的人事关系,等以后有机会再合作。我说我懂,明天是星期五,我把课上完,从下个星期就不来了。
我死活没让他看见我流泪,我恨自己没出息,这事也哭。
星期五,我很平静地上完课,说这个周末没有语文作业,学生一阵雀跃。
一年后,当我再次走进29中时,坐的办公桌居然还是那张,有一个抽屉里放着我的东西,最上面有九朵干枯的玫瑰花和一些信。当初我走时,只带走了我的茶杯,其它的东西都没带走。同事们也没乱扔掉,帮我拾掇拾掇,放在了一个抽屉里。
读起信,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:老师,时间太短了,可能你还没有注意到我,但我很喜欢你,喜欢你从容平静的背影,每次你从我身边走向黑板时,我总喜欢呆呆的看你的背影,娇小,不急不躁,边走边说,走过去,好听的话便填满了人行道。可今天,我怎么就看不到我前面的背影呢?老师……
工作第一年,我热情、坦诚、急躁……
工作第四年,我热情、坦诚、耐心……
工作第五年,我冷静、从容、坦诚……
后记:
在这样很静的夜里,似乎能听到秋虫的喃呢,从教十年,三次中途“弃生”,学生的宽容和纯真令我歉疚不已。今天,写下这些文字,心头却莫名轻松了许多。
李镇西老师曾说:“不是我爱学生,而是学生爱我。学生都爱老师的,关键是老师能否感知学生的爱。”
我感知到了学生的爱,还没有报答于他们,相反却深深伤害了他们,内心的良知总使我有一种负罪感。
三次的叛逃其实都是攀栖“高枝”,第一次工作的地方上父亲认为太偏远,对于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来说,这是他该做的事,他做了,便可心安理得。但我呢?如果说我是爱学生的,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爱,我不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弃他们而去吗?离开南江,不也是为了一个更稳定的工作环境弃学生而去吗?再想想,又有多少的王艳呢?身后又有多少双泪眼呢?我们,为人师者,该为学生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背影呢?不管是什么样的,也不该是稍纵即逝的。
至于对“教育叙事”的理解,我认为但凡在“教”和“育”这个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事都可以写。可写一事,展示你的课堂艺术,体现你的育人理念;抑或像我这样,罗里罗嗦写下教育过程中的点点滴。
2007.8.10于随园